彭医生哦了一声:“那你姨,还是你姑,嗐,我不太清楚你们什么关系啊,反正杜女士那腿得赶紧做手术了,这么耽误下去,将来恐怕得落终生残疾。”
夏天想起杜洁一路上的确走不快,明明那么着急,却只要快赶两步,身子就直踉跄,那会儿他几乎是用托的姿势把她弄下车,然后再半托半抱地把人带进医院的。
“而且她精神状况也不大好。”
彭浩伟抽出根烟点上,继续说,“她大儿子的事,这么多年了,她还没放下吗?”
夏天作为完全不知情的伪亲戚,此刻当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,只好面带惆怅地摇了摇头,继续等待下文,不过听话音,这个彭医生似乎认识杜洁一家人。
彭浩伟果然说:“九年前,我刚来本院实习,那会儿实习生大轮岗,我还不在普外呢,是在精神科。
杜女士的儿子王安,是当时带我那老主任的病人,那时候已经确诊他是由抑郁引发的精神妄想症了,现在再看,杜女士其实也有抑郁倾向,我刚和她说了两句话,她就哭得稀里哗啦,我这话根本就没发往下说了,其实有什么的啊,不就是个阑尾炎么,至于担惊害怕成那样吗?所以我叫你来的意思,是告诉你,她的情绪问题必须要引起你们家属的重视了。”
九年前,王安、王宁……夏天推算了一下,觉得自己隐约猜到了一些,类似于为什么高建峰会和这一家人有交集……
思量完毕,他听见彭浩伟又说:“我真不是吓唬你们,抑郁严重会导致自杀倾向,王安怎么死的,你们应该还记得吧?”
第23章
怎么死的?无非是严重抑郁导致的自杀,夏天顺着这话茬想,再以年龄去推断,猜测王安应该是高建峰曾经的同学,这么一来,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。
但王安为什么抑郁,高建峰又为什么多年来一直和杜洁母子保持联系,还有那回临走时,他硬塞给王宁的信封,里头装的铁定是人民币,除此之外,夏天完全不做第二种猜测。
九年前……高建峰还在读小学,能把一份关怀照料坚持这么长时间,已经算是很不容易了……夏天揣度着原因,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——高建峰对人对事慷慨大度,这点自己早就知道,可他似乎太喜欢帮扶别人了,虽说分寸感掌握得不错,但不是替人扛事,就是给主动自己揽事,他难道不觉得累吗?
所以和杜洁一家的瓜葛,究竟是自愿自发的,还是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?
鉴于问题暂时无解,夏天只好强行收回思绪,想着刚才的话,是有关于抑郁的。
要说94年,国人对抑郁症大抵还知之甚少,临床一线人员能描述清楚该病症的也不多见。
举个简单的例子,就像二十年后常有人说,抑郁的发病率正在逐年攀升,但这个说法其实是有误的,并不是随着时代变化,越来越多人活得不快乐,而是以前没有人知道原来不快乐也是一种病——因为缺乏了解,所以不会去寻诊就医,确诊率自然会显得比较低。
后世人们常说,抑郁是种富贵病,实则也不尽然,夏天上辈子看过相关的数据调查,至少在16年左右,抑郁已经大面积爆发在农村地区,其中以留守儿童、留守妻子和空巢老人为主要患病人群。
所以真要说富贵,倒不如说是治疗起来确实比较花钱。
夏天看向面前年轻的大夫,那身白大褂里透出的衬衫质地很精良,烟灰缸旁边的打火机上刻有都彭的标志,他左臂搭在桌子边上,袖子卷着,露出腕子上的手表,是一只劳力士。
此人是个富二代吧,不,这个时代的富一代才刚刚崛起,这称呼并不准确,但肯定是有钱人家孩子,家底绝对殷实,很有可能比后世的富二代更有些底蕴,也难怪了,所谓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,他想让杜洁治病的心思是好的,可也不想想,杜洁一家哪来的持续吃药看病的钱?
夏天回想了一下,问:“现在市面上最好的抑郁药,应该还是五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,但这药是进口的,价格很贵,考虑到还要长期服用,没有医保报销的人很难负担得起。”
彭浩伟本来还有点心不在焉,乍闻这话,抽烟的动作却明显一顿,他抬起眼皮,打量夏天的目光中加了点惊讶:“你是学医的,还是学药的?”
夏天笑笑:“我就是一高中生,倒是挺想学药的,所以平时对这方面多少有点关注。”
这是大实话,夏天选制药做专业,并不是因为觉得热门,事实上制药也从来算不上大热的专业,即便是屠呦呦得了诺贝尔奖,这门学科也依然没能成为被学子们青睐、趋之若鹜的选择。
而夏天选它,只是出于单纯的喜欢。
他喜欢在实验室里安静专注地工作,反复实践,记录数据,经历一次次尝试、挑战、甚至失败,然后再重来,他痴迷于那个过程,也向往成功的那个结果。
如果非要往大里说,则是源于初中时一次偶然的机会,他在杂志上看到一个老牌药企的创始人访谈,那位外国老头模样挺慈祥,在谈到他遇到的逆境和种种危机时,他说了一句话:只要你对生活有热情,不懈地坚持下去,冥冥之中一切都会“创造可能。”
人的关注点有时候很奇妙,经常会有意无意朝着自己内心想要的方向去倾斜,他在迷茫灰暗的少年时代看到这句话,自然而然地就把它当成了引领生活的座右铭,别人可以突破重重波折,顽强地活下去,努力去活得更好,那么,他也一样可以!
从那之后,夏天就开始上心了,拜网络发达所赐,他把近二十年来的畅销药、新药研发等等信息统统找来研究了一遍,不知不觉中,他对这个行业的了解,已经不亚于很多混日子的业内人士了。
彭浩伟刚好就是半个业内人士,都说医药不分家,临床医生对药学一样也得清楚掌握,且90年代初期,各大外资制药企业已纷纷进驻中国,医药代表对医生不断洗脑、培训,弊端暂且不提,好的一面,确实是带给了他们最新最前沿的资讯。
彭大夫是大医院年轻有为的外科医生,平时当然也没少接触这一类新知识。
见对面的少年能轻轻松松说到点子上,彭浩伟一时好奇心大起,就该话题开始了无限拓展,很快,他发现这个小他十多岁的男孩居然懂得相当多——不是浮皮潦草的一知半解,而是一听就知道,其人有认真研究过。
“那你干嘛要选生物制药,这么偏门的专业读啊?”
彭浩伟不解地问。
夏天回答:“化药有近一百年历史,现有的该合成的化学式已经快被合成光了,凡事盛极必衰,化药这个领域迟早会没落,我想未来应该是生物制剂的时代了。”
彭浩伟本来还想点支烟,听完这话,彻底放下了烟盒,他不自觉地凝视夏天,发现小伙子面容英俊,眼神清澈淳厚,侃侃而谈间没有一点做作和卖弄,让人心生好感的同时,又不禁产生了一种长江后浪推前浪似的感慨。
论眼界判断,少年人有种超乎年龄的出挑,将来没准会成大器。
俩人说话间,早过了十五分钟,可能成大器的夏天还是比较关心眼前那点事,他看着表忍不住地问:“王宁该进手术室了,彭医生您还不过去吗?”
彭浩伟回神:“啊?谁说我要做主刀医生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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