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锥儿从山上来,死了爹,卖身葬父。
他十□□,兴许是老久吃不上盐,没有须,两片脸蛋死白死白,在颌骨瘦削的颊边,有一颗小痣。
眼下他坐着一只花轿,颤颤巍巍,进了墙高八尺的魏家大院——人家拿他当大闺女给娶了,花一副棺材板的钱。
“头进院儿!”
外头保媒的喊。
嫁给魏家老大,一个瘫子,说是从下巴颏到脚趾尖,一动不能动,不能动?许锥儿想,这样的人可咋活呢。
魏老大有过两个媳妇,头一个是原配,他瘫了就上吊了,二一个和许锥儿一样,是外头贱买来的,也是本分人家闺女,可日子没过上半年,就和前院的长工乱搞,怀上野种,被活活打死了。
是呀,谁能和一个瘫子过呢,过不了的。
“二进院儿!”
大半夜的,不掌灯,也不响炮,就这么悄么声地把人往里抬。
悄么声的好,许锥儿捏着拳头想,他骗人家了,骗人家自己是闺女,他亏心呢。
绸布盖头底下,他有一把将将扎起的短头,系着红头绳,他说是爹死心里过不去,给割了,其实他是做贼心虚,藏着一副男人的身子。
“三进院儿,落轿!”
两边有人扶着,摸黑上台阶,挺高的门扇嘎吱推开,七手八脚围着把他按在床沿上,就听干巴巴一把老嗓子,刁里刁气地说:“闺女命好啊,嫁到老魏家!”
许锥儿伸手想拽盖头,被在手背上狠狠掐了一把,“尊重呢,叫你一声大奶奶,不尊重呢,你和这院儿里端茶倒水的小丫头一样,是伺候人的,”
教规矩的大娘说,“我们大爷身上不利索,从今儿起,你就是他媳妇,是他当手当脚的人,敢背地里给大爷气受,扇你的嘴巴剃你的头!”
哪会呢,许锥儿乖乖摇头,拿了魏家的钱,他要一辈子给人家做牛做马的:“俺懂,大姨。”
有人笑,“哎呀山里人……”
她们嘀嘀咕咕,“嗓子真憨,不像个女的……”
说着,嬉笑着出去,从外头把门关上,扯着闲话,走远了。
许锥儿揉了揉手背,拽下盖头,蜡烛光没多少,挺大的屋子,连个应景的红囍字都没见着,他站起来一转身,霍地吓了一跳。
床上,他背后,一个挺尸似的男人,骨头架子又长又大,却没有多少肉,不出声,只把乌黑的眼珠子朝他瞥过来,一点,又瞥回去。
魏家大爷?许锥儿惴惴的,站在那儿和他相面,这个人瘦惨了,可能是躺得久,天生的好相貌生生塌成了一个病窟窿,一口气上不来就要背过去。
大娘们刚才说话,那个嘻嘻哈哈、随随便便的样子,大爷都是看着的?许锥儿忽然明白了,什么尊重,什么规矩,都是假的,这个可怜人,在他偌大的家里,已经没有位置了。
那自己呢?摸了摸高领子底下微凸的喉结,他吹熄蜡烛。
床是铺好的,一对新被窝,脱了鞋上去,他摸黑解衣裳,身边的人死了一样没声息,他躲着他躺下,因为心里愧,不敢睡,背着身子胡思乱想。
会被现吗?不会吧,一个连身都翻不了的瘫子……大户人家也是糟践人,都这样了,还给娶什么新娘子……
这是他俩的头一宿,往后夜夜要同床共枕,黑暗中他偷偷回头,他的男人,烂木头似地被喜被重重压着,只露出一截紧紧扣住的领口。
许锥儿一骨碌爬起来,“哎呀,俺忘给你脱衣裳了,”
这是他和他的第一句话,“憋坏了没有?”
他两手给他解扣袢,手指尖触着一具热烘烘的身体,瘦成这样了,还是这么热,许锥儿切实地觉得,这是个活人,他得拿活人待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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